簪紱朝衣（四）

先帝駕鶴西歸，未留遺詔，生前一直伴駕的大珰薛猗身死，儲位空懸。

此乃多事之秋，人心浮動，各懷異構。沈初腹中的孩子成了重中之重，蕭氏血脈或斷或存，皆系於此。

白雲莊日夜不斷有監守的人，醫婆、大夫、侍衛，亦有各類珍奇的補藥。南衡將這裏供養地像一座離宮，也像一座沒有出口的牢籠。

是夜，聽聞一聲尖利響亮的啼哭，瓜熟蒂落。沈初產子，是個男孩，母子平安。

沈初擁著被衾，虛弱至極，身下的褥子上洇紅一片，屋室內充盈著血腥氣，和初生娃娃渾身沾掛的羊水味，滿目狼藉。

她額上猶冒著豆大的汗珠，面色蒼白，嘴唇幹裂，虞愔像初次見她時那樣，為她捧來一杯溫水。沈初搖搖頭，眼皮無力地撐擡著，焦急找尋她誕下的孩子。

虞愔讓醫婆把孩子抱過去，沈初瞧見繈褓裏的幼子，竭力伸手卻夠不到。她起不來身，身上的疼痛和無力抽幹了她所有的力氣。

她睜大瞳仁，貪婪地看那個皺皺巴巴的小嬰孩，一寸寸看他的眉眼，驟然間滾下淚來，不知是欣喜還是傷慟。“蕭郎，我把我們的孩子生下來了，你看看他，和你生得一模一樣。可是我……初兒、怕是只能陪你到這裏了……”

虞愔聽見她的話，也不由自主去看那個孩子，意志裏殘存的希冀，渴望回溯故人音容。

可看到的卻是一團黝黑的小臉，眉毛眼睛擠在一處，只知張口哇哇大哭。與天資高華的蕭華益沒有半分相似。

她心中有些同情沈初，聽說產婦大喜大悲於身體傷害極大，會落下病根，便走過去欲安撫她。沈初的視線卻一直繞開她，始終不離醫婆臂彎裏抱著的嬰孩。

忽然間房門打開，南衡走了進來，看守的眾人急忙攔他：“此乃血光之地，男子不宜，恐沖撞了樞相大人！”

南衡似不聞，拂開他們的手，徑直走到醫婆面前，從她手裏抱過那個新生的孩子。沈初看見他的動作，歇斯底裏地嘶吼掙紮，痛苦扭曲了她水杏一般嬌柔的面。驚怖之下，她喉中只發出如同獸類低啞的嗚鳴。

虞愔看她的口型，發白皸裂的唇瓣一張一翕，重覆著三個字：“還給我！”她如此激動，南衡懷中的嬰孩更是啼哭不止。

虞愔走上前，一只手按住南衡曲折的小臂，同他說：“不如就先放在她身邊養育著，孩子這麽小，還需要母親餵奶水不是？”

南衡微怔，哺育孩子這件事他沒有經驗，顯然未想到此節。可他咬牙，狠下心來對虞愔說：“等不了了。”蕭王崩殂，權力更疊，晚一步，都可能演變成桓公取代其兄糾一匡天下的千古事。

王氏門客三千，樹大根深，虎視眈眈。他們的確不能再等了，所以，他是要……以這個孩子，挾天子以令諸侯。

虞愔擡眸，眸中的震愕卻觸及他平靜如水的目光。他知道，她看懂了自己的意思。

“你知道，你即將要做一件什麽樣的事嗎？”她清瞳微凝，看著他，瞳仁間藏著一點擔心。

南衡來不及品味這細致入微的情愫，一點點心酸似漣漪蕩過心房後，他騰出一只手來，握緊虞愔的手。

“鑒兒，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楚，我在做一件什麽樣的事。我自問，對事事算無遺策，但這一回，我只能當一個賭徒。”

“或許身敗名裂，或許身首異處，但我沒有退路，我不甘帶著我背後的家族一起蒙人踐踏，所以你問我退讓嗎，我決不退！”

“鑒兒，我只怕連累了你。若你肯信我——”他眸光堅篤，“榮極之時，我定讓你母儀天下！”

虞愔眸中的憂思潰散，化作一泓柔潤的哀婉。她擡手封住他的薄唇，蹙眉道：“南音，我只要你活著。”

南衡心底一顫，扼住她皓腕：“鑒兒，你方才叫我什麽？”

“南音。”她沈聲重覆了一遍，“被你奪去了名，我不能在你這裏叫回來嗎？你這人，未免也太霸道了些。”

懷中嬰孩仍在無休無止的哭叫，她二人卻不知該如何哄慰。榻上的沈初已經脫力昏倒，五指卻向著南衡的方向，擔在榻緣上，竭力意圖抓握著什麽，指節發白，宛如一只森然的白骨爪。

虞愔轉眸看了看昏死的沈初，又看了看她的孩子，嬰孩若初生牛犢，有使不完的蠻力在南衡懷中張牙舞爪，叫喊哭鬧。仿佛落地便已預知他的命運——他沒有父親，很快又要離開母親，變成一個政治遺孤、一個受人擺布的傀儡天子。

虞愔不忍，對南衡說：“我來罷。”從他懷中抱過小孩子，抱在臂彎裏輕輕搖晃著。

那孩子哭得狠了，她又解下隨身佩戴的香囊給他嗅，讓他安神。可懷裏的小東西油鹽不進，他只是哭，越哭越淒厲，令人心疼。

虞愔沒轍，赧顏道：“他、他可能是餓了……”又說，“這孩子，你打算怎麽安置？沈姑娘，又怎麽辦？”

南衡道：“這個孩子，決不能落入旁人手裏，我會寸步不離地看著他。至於沈姑娘，等她醒了，我命人接她進宮，有幾句話，還須她親口在天下人面前認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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